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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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论头发灰治痨病
话说，1930年3月的一天，从福州城里退休回了甘蔗老家当塾师的张先生，答应免费收天尺入学，同时要求天尺剪掉发辫。
就在两个月前，天尺才刚刚被他爹由刷洗过脑，留辫辫，能治病。这会儿，面对张先生提出要他剪辫，天尺有点措手不及。
他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对张先生说：“我爹讲，辫辫着放底摸病使。”辫辫要放着治病用。
复习一下。福州人把治病称为“摸脉”，“讨医生摸脉”意思就是找医生治病。久而久之，“摸脉”就简化为“摸”。所以，“摸病”就是治病。福州人说：“无乇摸了”，意思是“没什么可治了”；“伓使摸”，意思是“不要治”。
张先生很惊讶：“辫辫摸病？头发灰做药使？汝厝底有侬得痨病（你家里有人得痨病）？”
张先生这句话问得奇怪，张先生是医生吗？他怎么知道辫辫留着治病治的是肺痨病？他怎么知道头发要烧成灰？
不过天尺没有注意到张先生只听他讲了发辫留着治病，就知道是用头发灰治痨病，他顺着张先生的话回答说：“正是。我大公大嫲依嫲依伯都是痨病死其。”我曾祖父曾祖母祖母伯伯都是痨病死的。
天尺简单地讲了讲曾祖父曾祖母以及祖母和伯伯染肺痨病吃头发灰治病的故事。
张先生听了心情不大好，他叹口气说：“我爹我奶（娘）也是痨病死其，也食过头发灰。”
张先生父母死的时候，张先生还是小孩子，所以他是靠叔父拉扯长大。
原来是这样。
既然张先生父母跟天尺的曾祖父曾祖母祖母伯伯“同病”，那张先生能不能对天尺的发辫“相怜”呢？
不能。
因为，张先生并不相信头发灰有什么用，他父母吃了很多头发灰，最后还都死了。人血馒头那么贵的“药”都没用呢，何况头发灰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张先生读过鲁迅小说《药》，小说里茶馆老板华老栓花了毕生积蓄才买来人血馒头，却也没能治好儿子华小栓的病，最后人财两空。
但张先生不能直接否定头发灰的作用，他不是那么自以为是的人。他想了想，提了一个问题：“我问汝，汝大公大嫲依嫲依伯挈头发灰摸病，有摸好无？”（注解1）你曾祖父曾祖母祖母伯伯用头发灰治病，有治好无？
天尺随口就答说：“无蜀只。”无一个。
张先生问：“许，辫辫固留底做什乇？”那，辫辫还留着干什么？
天尺被问住了。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本书作者程老汉多次讲到头发灰没能治好本书所提到的那些肺结核病人，但这并不表示程老汉在质疑头发灰对肺结核的疗效。程老汉不是医界人士，不会对医学专业做任何质疑，不管是西医专业还是中医专业。
其实，头发灰治肺痨病并非民间无稽之谈，而是一帖古方，且来头很大，是两千年前晋代名医葛洪写在医书《肘后备急方》里的。《肘后备急方》白纸黑字说，把头发烧成灰，再弄成粉末，以水冲服，可治肺痨。2017年，香港有媒体报道说，香港有中医“时至今日仍会以此方法辅助治疗肺痨病人”。（参见2017年11月15日《香港01》之《【肺痨．三】二千年远古病 疑鬼怪作祟 古方以头发烧成灰冲水服》。）
就程老汉本人有限的见识而言，在治疗人类自己的某些疾病方面，人类似乎经常是无能为力的。在这一点上，中医西医什么医都一样。
程老汉在本书106章里提到了19世纪美国医生特鲁多的一句名言：“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在程老汉看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医生不是神仙，其实是做不了多少事。
那位特鲁多医生，刚好也是个肺结核患者，他在医学院学医时罹患了肺结核。他所处的时代，跟天尺曾祖父曾祖母以及祖母伯伯所处的时代基本上是同一个时代，那个时代，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医学对肺结核无能为力。作为医学院的学生，特鲁多知道，得了这个病就是死路一条，就中断学业去到人烟稀少的撒拉纳克湖畔等死。没想到，湖畔的好空气，和他悠闲等死的生活方式，竟然让他起“死”回生，渐渐康复了。他又回到大学，完成了学业。1915年，67岁的特鲁多医生病故，病因是肺结核。就是说，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结核病死神的魔掌。不过，得了肺结核还能存活40余年，这在当时算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肯定不是医生和药品，因为那时候并没有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有可能是他疗养般的生活方式。
我说“有可能”而不说肯定，是基于如下事实：并不是所有的肺结核患者都可以像特鲁多医生那样，通过湖畔疗养赢得几十年的存活时间。特鲁多医生生前在撒拉纳克湖畔创建了第一家专门的结核病疗养院，在这所疗养院里，有的患者治愈了，有的患者病情缓和了，有的患者病死了。特鲁多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谁又能知道？
听天尺说他的辫辫是要留着治疗肺痨病，张先生松了口气。他最怕对方蓄辫的原因是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鬼扯，因为这是观念问题，观念问题很难一朝一夕改变。他也没兴趣去改变别人的观念。
张先生为人善良，也很聪明。他小时候其实也是个学霸，只因双亲早逝，他没有资本继续考功名，才不得不在科考路上半途而废，跟着做官的叔父在衙门谋生。此时此刻，聪明的他又想出一招来：“天尺，总款会使卖？汝将辫辫剪去，下日汝厝底俪有使头发，我替汝去讨头发。”天尺，这样可以不？你将辫辫剪去，将来你家里要用头发，我替你去找头发。
天尺问：“张先生去底呢（哪里）讨头发？”
张先生笑着说：“辫辫剪去，汝复伓是（又不是）光光头，汝头上固（还）有头发。我也有头发。汝厝底有使其辰候，侬家将自家头上其头发都剪落来。”你家里有用的时候，我们将自己头上的头发都剪下来。
天尺的眼睛亮了。
张先生继续说：“俪是固无够，我替汝去别侬头上去寻，叫别侬剪头发乞汝。”若是还不够，我替你去别人头上找，叫别人剪头发给你。
天尺的眼睛更亮了。
张先生最后说：“头发头发，剪去复会发，无事计。”“无事计”在这里的意思是“小意思”。
天尺觉得这办法不错。其实天尺自己并不想要这根辫辫，这根辫辫让他像个怪物，他可不自在了。只是他老爸把辫辫说得那么重要，能够治病救命，他就觉得要好好珍惜。他没有想到，实在需要头发时可以找别人凑头发。
天尺对张先生说：“会使，我转去共依爹依奶（娘）讲。”好的，我回去跟爹娘讲。
张先生问天尺：“使伓使我去共（跟）汝爹讲？”张先生很疼爱天尺，所以主动提出替天尺去跟他爹讲这事。
但天尺谢绝了：“伓通起动先生，我自家去讲会使。”不敢劳驾先生，我自家去讲可以的。
张先生突然用他的“虎揪（福州）”官话说：“卫嗽护训，路哄母仪。”他说的是《千字文》里的话：“外受傅训，入奉母仪”，意思是，（学生）在外接受师傅的训诲，在家遵从父母的教导。“母仪”用来借指父母的教导，不限于母亲。
张先生接着说：“汝自家去讲，‘母仪’怎样讲？”这什么意思呢？意思是我张先生要你天尺剪辫，这跟你爹的要求有矛盾，请问你怎么处理“傅训”跟“母仪”的矛盾？
天尺的回答令张先生开怀大笑，并且更增添了对天尺的疼爱。
天尺是怎么回答的呢？
（注解1）挈，普通话读qiè，福州话读keik。挈古义是：拿、取。福州话保留了这个古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