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时,某年月日。
冀州,清河郡东武城县安乐镇。
那一日,整个东武城县的百姓都被天上的奇景吸引。只见高天流云之上,一条巨龙夭矫游动,隐约可见龙背之上坐着六七个人影,天际仙乐飘飘,一队仙人随龙而行,手中是鼓乐歌吹,发出动听的仙乐。天女散花,异香馥郁,飘溢千里,一县百姓,尽皆醺醉。
“爷爷爷爷,怎么有人骑在龙背上啊?”一个孩子问。
老者告诉他:“那是傅家有人成仙了。成仙就是到天上去,从此长生不老,心想事成。几百年前,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亲眼见过,后来就成了传说,没想到爷爷这辈子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真是值了啊!”
“那爷爷,怎么才能成仙呢?”
“要想成仙啊,你就得像傅家那几位先生一样……”
家中老主人姓傅名顺,今年是八十整,因乐善好施,秉性公道,向称里中长者。
最令人称道的是,傅顺膝下有四子,一胎四胞所出,今年都是四十许人,事亲至孝,比之老莱娱亲、百里负米亦不遑多让。闲时则读书习文,读的是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诸子百家、秦以至三代以上的经典,书读得多了,自然阐发精微,通解奥义,况是四人同学,自然兄先传子、子又传兄,就这样先后成为本地有名的大儒,负一郡之名望,有“清河”之称。
四傅既名动一方,远近之人自然纷纷送来家中童稚就学,而四人又正欲以所学回报乡邻,于是学孔夫子开馆授徒,弦歌不绝,德化一方,郡守嘉之,朝廷称善。
在授课的间隙,为乡人排忧解难,若有争执便主持公道,若有贫苦便散财周济,扶危济困,急人所急,更在乃父之上。
古代读书人本来就少,更况是这等杰出的人物,正该出则报效朝廷,入则家风和睦,妻妾、儿女、僮仆成群,繁衍下来,该成为地方上的巨族才是。可奇就奇在,自从三十年前傅家突然出现在安乐镇开始,任是媒人踏破了傅家的门槛,上至傅顺夫妻下至四个孩子,全都一口回绝,其意甚坚。有那不信邪的三番五次上门,最后弄得四个孩子赌咒发誓表示送二老归山之前暂无娶妻之意,这才把提亲的人打发走。
这样自然得罪了一些人,但也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支持,众人都在暗里翘了大拇指,把四傅的事传得远近皆知,简直成了清河郡的楷模。
只有那么一两个极擅察颜观色之人看透了傅家的关窍。
那时候,傅家还没迁到安乐镇上。那一年,他年满五十,古人寿命不长,能活到五十已是凤毛麟角。寿诞之上,四个孩子为父亲庆贺生辰,一齐举杯觞父。可傅顺看着四个十多岁的孩子,竟险些儿没掉下泪来!
只见站在面前的四傅,虽作儒衣儒冠打扮,然而容颜俏丽,修眉含黛、贝齿凝光,偏又身段婀娜,那套书生衣冠根本束缚不住上面的波涛——这哪里是男孩,分明就是四个女孩子啊!
傅顺少年坎坷,等创下一番家业时已届四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然忙不迭娶妻。夫人也很是争气,很快就给他生下了四胞胎,让傅顺一想起就嘴角噙笑,企盼着再接再励生下男丁传此家业。
可说也奇怪,接下来两人不论如何折腾,如何求神拜佛,如何求医问药,傅夫人的肚皮就如同河流改道后留下的故地,再也挤不出大地的乳汗。两人再也没有生育一个孩子。
百年之后,坟前有谁?
一场辛苦,为谁而忙?
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傅顺今年五十,可仿佛已看到了自己七八十岁时候的凄凉光景——倘若他能活到那时候的话。“我到五十岁还没有儿子,活这么久有什么用?”傅顺难过地说。
但傅家四女确实不是平凡的女子,无不聪慧知礼,甚至可以说,傅家灵气所钟者尽在她们身上,这就是傅夫人再也生不出孩子的根本原因。四女见爹爹如此,跪在地上说道:
你老人家想要儿子,是为了有人床头尽孝、终养天年。既然如此,男人能做到的事,凭什么女人做不到呢?我们可以像男子一样赡养二老,请爹爹不必忧虑。
第二天一早,她们就穿上了男子的衣衫,从此以男子的行为举止以及责任心要求自己。后因不堪忍受乡人的质疑和冷眼,遂举家迁至安乐镇,一下就坚持了三十年。
对人伦大欲的排遣和控制,这就是自制;对常人幸福的放弃,和对姐妹幸福的成全,这就是牺牲。
四姐妹在庭前手植四株小槐,共誓孝顺双亲,槐枯则嫁,槐茂则留。这是个请鬼神见证之意。可是她们是读了圣贤书的,无不存了一个成全别人的私心:奉养双亲自己一人足矣,不能为此耽误了另外三姐妹的青春。于是暗地里用冷水浇自己的树,而用开水浇姐妹的树,希望能把她们的树烫死,独自一人完成誓言。
而冥冥中的鬼神为其所感,那些饱受开水摧残的幼槐不但一株也没死,相反还越长越茂盛。老百姓都知道,相比松柏,槐树是最好活的了,不几年间,四株槐树长得枝繁叶茂,一到盛夏就挂上一簇一簇的槐花,能做槐花饭,还能喝槐花茶。而不去塾馆的日子则在槐花树下坐而论道,日子自然是清苦的,却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之志趣。
如是者,三十余年。
婉拒了无数好意,最后再也没有媒人登门。后来乡人大都看出四傅的女儿真身,但出于对她们学问及操守的尊重,却没有一人肯说破。
而庭中的四株槐树也越长越是神异,远远看去,一树树叶越来越像一只巨大的龙爪,而槐皮也越加坚硬、越加金黄,慢慢一大片一大片分布在树身之上,宛然便是龙鳞。这个槐树化龙的过程同样持续了三十年,乡人既惊且骇,明白这是四傅孝感动天之报,便更没有人肯传那些不堪的话语了。
有一天,忽然有天神鼓乐下降于庭中,内中一仙人一声断喝“那槐龙还不现形,更待何时?”只见四株槐树蓦然自动在地下伸展身躯,最终合成一体,化作一条巨大的神龙在里腾跃。那仙人便请傅顺夫妻和四女登上龙背,升天而去。
欲报亲恩入汉关,
奉书诣阙拜天颜,
世间不少男儿汉,
可似缇萦救父还?
至四女之事一出,齐地有不少人将她们比作缇萦。
那么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即使在古代其实也是有的,招个入赘的上门女婿就能完美解决这个出嫁的困境。凭傅家的家业,这样的人肯定能够找到。
只能说是神仙早就挑定了她们一家子成仙。
当然无论如何,必须要肯定的是,四女之事是毫无疑问的孝举,也是壮举。
至于她们的名字,据说也不姓傅,甚至也不是西汉人。清代学者田雯、孙星衍、管同、张祥河等认为她们是唐朝人,父亲叫宋庭芬,生了五姐妹分别叫宋若莘、宋若昭、宋若伦、宋若宪和宋若荀,宋若宪被朝廷诛杀,就成了四姐妹。五女不愿嫁人,皆善诗文,要以学显耀家世,宋若莘著有《女论语》十篇流传于世,这本著作中自然也有其余三人的文学结晶。后来左传右传不知怎地成了汉朝时候的事,在明清之交史学家谈迁的笔记中,已经记述这是“汉历亭傅氏”的事了。
这个故事出自《山东四女祠记》。